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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一夜紅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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黛玉見自家府上有鳳姐威重令行,又有相思她們幾個跟著,諸事料理得十分妥當。她心裏自然放下了家事的負累,專心致志打點其他事。

期間,她也去賈府拜謝賈母、以及王夫人邢夫人等多年來的教養之恩。一身盛裝端坐在大轎中,黛玉揭開一角簾子窺看正門大開的榮國府,和按品級大妝,肅然立在大門口親迎的長輩們,心裏禁不住一陣酸楚,封建社會森嚴的等級制度,已令她品嘗到即使是最親近家人,亦要緊守君臣之禮,男女有別的苛刻規矩。她閉上雙眼,腦子裏浮起弟弟林融每日一早站在珠簾外,向她畢恭畢敬請安問候的情景。看一眼弟弟一夕間成熟起來的談吐舉止,再看看珠簾內外伺候的丫鬟們和教導她禮儀規矩的女官們,黛玉忍下心底的不甘,勉強擠出看上去端莊嫻雅的笑容,柔聲交待幾句,目送弟弟一臉冷淡的行禮告退。

她曾無數遍的設想過這一天的來臨,可當她真實的面對弟弟和老子對她行君臣之禮的場面時,黛玉堅定的心神剎那間動搖了。

她在心裏暗暗問道:她真的能夠忍受這種日子嗎?真的能夠忽略掉來自郡王府和皇宮的雙重壓力嗎?真的要和慕辰過連她自個兒都鄙視的相敬如賓日子……一連串的問題提出來,但她尋不出一個好的法子。她不是慧娘,能夠以假死來擺脫權貴的糾纏。他們家也不同慧娘家,她如若動了這心思,首當其沖的必定是她老爹林如海,接著是她弟弟。

時間過得飛快,轉眼出嫁的日子到了。在愛女出嫁的隔天夜裏,林如海屏退了一幹下人,獨自待在放著亡妻賈敏牌位的屋子,老淚縱橫的唏噓半天舊事。他很為女兒今後在郡王府的處境感到憂心忡忡。從太後看似溫和的話語裏,他不難發覺其中暗含的意思。倘若光是郡王府後院的家事,他深信女兒料理事情的能力。可如果連太後都參合進來了,再加上賜婚前皇帝要慕辰先納妾的語調,女兒即將碰到阻礙不是一般的大。然比起這些,他更擔憂的是女兒對這樁婚事不冷不淡的旁觀態度。仿佛成婚的那人不是她,而是另有其人。

林如海坐在屋子裏面長籲短嘆,感慨人生的無常。一墻之隔的屋外,黛玉扶著廊檐柱,癡癡地凝望漸漸向西傾斜的新月。臨睡前,她忽然想起要同娘親賈敏說出一直埋在心底的秘密。走到院門口,她一眼瞧見屋子裏的燈亮著,湊近窗戶一瞧,見爹爹在裏面嗚咽著說沒有照顧好一雙兒女,辜負了娘親的期望。聽著爹爹自責的言語,黛玉眼圈一紅,低著頭,淚珠倏然滾落。跟在身後照顧的紫鵑見狀,忙拿起帕子為她拭淚,輕聲勸慰與她。

黛玉轉過身,走到廊檐下,擡頭眺望天空的月亮,微微嘆道:“紫鵑姐姐,你不要跟我陪嫁去隔壁了。你留在家裏幫著林伯料理家事,我也能安心點。等過幾年,事情過去了。就讓爹爹他做主,幫你和劉管事把婚成了。”

這事,她在心裏考慮很久了。老想著對紫鵑開口說,但鑒於紫鵑心眼實誠,肯定不同意她的安排。今夜隔窗聽到爹爹說的一番話。黛玉曉得,這事不能再拖了。在她出嫁前,必須有個定論。

紫鵑一聽,立即搖頭反對:“姑娘,你還記得我發下的誓言嗎?不管將來如何,我都會伺候姑娘一輩子。生也好,死也罷,我都隨著姑娘而去。”

這回不同以往,黛玉硬起心腸,不許紫鵑陪嫁。她轉過頭,眼光冰冷的盯住紫鵑,說道:“紫鵑姐姐,你不用多說了。我已決定,雪雁和修善哥哥陪我去郡王府。你留在家裏,幫林伯料理內院的事。還有,晴雯春纖她們幾個也會作為陪嫁一塊過去。”

說完,她回頭深深的望一眼紙糊的窗戶上印的人影,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。

聞到晴雯春纖要作為陪嫁到王府去,紫鵑怔在原地,眼神哀傷地望著黛玉消失的背影。她實在弄不明白,為什麽黛玉會要春纖她們幾個陪嫁?晴雯當陪嫁丫鬟,她倒是能理解。但春纖夏織她們,她真的糊塗了。

隔天,宮裏的女官們伺候黛玉沐浴更衣,上頭“開臉”,穿戴好冠服,靜候吉時到來。紫鵑眼角紅腫地躲在滿臉喜氣的下人們後面,望著黛玉一身鳳冠霞帔地在女官們的攙扶下,含淚叩別家人,乘上喜轎浩浩蕩蕩地沿著街道繞城轉了一圈後,進入東平郡王府,在歡慶的鼓樂中,舉行大婚儀式。

九叩禮畢,新人被一群人簇擁著送入洞房,一左一右並肩坐在婚床上,喜娘先是笑呵呵的說了許多吉利話,爾後端起放了一桿秤的描金托盤,一名衣著打扮不俗的中年婦人笑瞇瞇的上前拿起秤桿,輕輕叩了下黛玉的額頭,挑開蓋在她頭上的紅頭蓋。

在紅綢布落下的瞬間,慕辰屏住了呼吸,傻乎乎地盯住緩緩擡起頭來看向他的黛玉,然在看到她眸底映現的一片淡然時,他心間不斷沸騰的得意驟然冷卻。遲疑了片刻,他悄悄掩去心底一瞬間的落寞,眼眸帶笑的喚道:“璇璣,璇璣……”

他很開心,黛玉出嫁取字並沒取顰顰二字,而是取了璇璣。說到底,慕辰他嫉妒了,他非常不喜歡黛玉初進賈府裏戲稱的顰顰兩字。

聽著一聲聲情真意切的璇璣,黛玉心中一動,擡起頭,眼光平靜打量慕辰,沈默半響,淡淡笑著回了一句:“子辰。”

她柔柔切切的一聲子辰,慕辰心神一顫,之前落寞情緒頓時消去不少,心道:還好,她沒有冷冰冰的稱呼他為王爺。

思及此,他眸底的笑意禁不住加深,感覺這些年,他沒有白白等候,沒有白白付出。然一想到婚禮過後,他便要趕去南邊海上督戰,留她一人在家面對郡王府裏錯綜覆雜的情勢,他眸底的笑意立時斂去。

黛玉覺察到他須臾的變化,大約猜到了些緣故,卻又不敢確定。她偏過臉,裝作環顧紅燭高照的新房,垂手伺立在旁邊的雪雁見到了,忙笑著湊到喜娘耳邊說了幾句好話,暗示她們該動身走了。喜娘也挺見眼色的,望望坐在婚床上的一對璧人,笑著招呼其他人退下去。不一會工夫,鬧哄哄的新房裏,只剩下黛玉和慕辰倆人,以及守在屋子外頭的雪雁相思等貼身丫鬟。

過了些時候,黛玉看慕辰坐在旁邊入神的想事,隨即打消了欲請他幫忙拿下頭上那頂壓得她頸子疼的鳳冠的念頭。她不著痕跡地向後挪動身體,以便後背能靠到床柱上,抵消肩頸部的壓力。

案幾上的龍鳳紅燭閃爍著不亮不暗的光芒,中間的芯子結了一朵蠟燭花垂下來,發出輕微的劈啪聲。與此同時,紅色的燭油不斷順著粗粗的燭身淌下來,堆滿金燭臺。

過了好一歇,慕辰回過神來,驚愕的發現黛玉扶著鳳冠半靠在床柱上,秀氣的眉宇間隱隱顯露出幾分慵懶的倦態。一見這光景,他便知她身子倦乏。何況,她今天一天大概也沒吃什麽東西。慕辰滿心憐惜地移到她身旁,探手替她摘下鳳冠,關切的問道:“璇璣,要我幫你嗎?”

沒提防他突如其來的動作,黛玉一怔,旋又起身避開慕辰的碰觸,坐到鏡臺前,笑容淡淡的婉拒:“不要緊。我自己來就行。”

除了平日裏親近的幾人,她不歡喜別人碰她。即使慕辰如今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君,可她還是不習慣他的親近。

慕辰見黛玉擺明了連一片衣角都不願他碰觸,眸色一暗,渾身上下像是被人無端潑了一盆涼水,弄了個手腳冰冷。

他坐在婚床上,望著一件一件摘去身上佩戴飾物的黛玉,小心翼翼的問道:“璇璣,你怨過我嗎?若不是我當年留下玉佩,執意要迎娶你為妃,或許你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。我知道,你並不喜歡我,也不是心甘情願嫁給我的。但方才聽到你喚我子辰,而非王爺。我真的很喜歡……”

說到後來,他頓住了,再也說不下去。因為他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言辭來表達他內心的情感。慕辰明白,在已經發生的現實面前,他做再多的辯解,都是無用之功。

聞言,黛玉停下手中的動作,默默凝視玻璃鏡子裏釵環半褪的女子,捕捉到她眸底閃過的一絲感動。靜了半響,她心念一轉,想給彼此一個相互了解的機會,側過身子,好奇的問道:“子辰,能告訴我,你當初為何會留下玉佩嗎?”

話剛問出來,她忽然一笑,補充道:“我仔細回想過當年救你的經過。我們倆好像並未有過面對面的接觸。”

當年從雪雁手上接過玉佩,黛玉的心裏就埋下了這道謎題。按照常理講,慕辰此人並非率性而為的人。但他當年卻做出了很任性的事。

一聽她的問話,慕辰不由得想起那段令他記憶猶新的主仆對答,還有年幼的黛玉拒絕見他的種種理由。看慕辰只顧沈思,不答她的話。黛玉心下有些不悅,眉尖輕蹙,故意將摘下來的金手釧重重地擱放在妝奩裏面。

“因為你要雪雁到賈府裏不當出頭椽子的告誡,引起了我的興趣。”慕辰自嘲的說出原委。

黛玉顯然不理解他的想法,垂著頭,悶悶不樂的自言自語:“嗯?這個應該沒什麽那。”

慕辰嘴角的嘲諷擴大:“若是放在平時,我也許不會註意。可——璇璣,你考慮過當時的情景沒?你的那些話對我而言,猶如當頭棒喝。”

“但你也不至於要留下玉佩那。”黛玉的語氣裏帶上了連她自個兒都沒發現的嬌嗔。

“因為害怕。”慕辰飛快道出心底真實感受。

黛玉詫異的重覆:“害怕?”

慕辰臉一紅,訕訕的回道:“害怕有人會跟我一般慧眼識珠,把你先定下來。事實證明我的做法沒錯。若不是我搶先定下了你。也許……不,沒有也許。而是你父親他絕對會把你許給潘季馴那個書生。”

他咬牙切齒的吐出情敵的名字。從頭一眼瞅見潘季馴開始,慕辰便有一種很強的敵對意識。尤其在看到林如海言談間流露出來的對潘季馴毫不掩飾的欣賞,更令他腦子裏的危機感加強。在慕辰看來,皇帝表哥,北靜王之流,他都有法子迫使他們主動放棄。但惟獨像潘季馴這般什麽都不在乎的實誠君子。卻是他無法用任何東西收買撼動的。畢竟再怎樣,他也不會淪落到利用人家老娘來脅迫人家的份上。

黛玉吃驚的睜眼看向自以為是的慕辰。這個出人意料的答案,令她很是哭笑不得。她是不是要佩服下這位小郡王與眾不同的幻想能力呢?他竟能把她和八輩子都打不著邊的潘先生扯到一塊去?居然一廂情願的認為,爹爹會想要潘先生做女婿。他難道就不能反思下,擁有代表東平郡王府正妃身份玉佩的他們家,敢做出退婚的舉動嗎?算了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還是給他吃一顆定心丸吧。再順便警告他下,不要無端的去猜測人家行為磊落的正人君子。

思罷,黛玉笑了笑,溫言軟語言道:“正如子辰所言,我爹爹很欣賞潘先生的品行,認為他是百年難遇的治河天才。”說到這裏,她驀地停住,瞥了眼臉色微變的慕辰,心思略轉,繼續打擊他先前情不自禁漏出來的沾沾自喜:“而且自從潘先生當了弟弟他的西席後,弟弟他的功課愈加精進。再不像從前那般恃才傲物,目中無人了。”

聽她似笑不笑的說了幾句綿裏藏針的責語,雖然人家沒有明著指出這番話後面隱的意思。然慕辰卻覺著面子掛不住了,頓時坐立不安起來。

黛玉見火候差不多了,忙收住,語鋒一轉,故意拖長語調說道:“可是……潘先生就算有千般的好,他也不會成為我們林家的女婿。”

從未沒想到會聽到黛玉親口保證,潘季馴不會成為她的良人。慕辰心花怒放喚道:“璇璣!”黛玉無視他的歡喜,伸手在妝奩裏取出一面菱花銅鏡,歪著頭,笑問:“我且問你,你那時候留下這鏡子是什麽意思?”

猛然見到當初留下的並提蓮花銅鏡,慕辰呆住,稍停一刻,他訕然的回道:“這鏡子是我娘在世時,最喜歡的一面。我想把它留給你,將來留給我們的女兒,一代代的傳下去。”越往下說,他膽子越大,臉皮越厚。

“就這麽簡單。”黛玉眼波流轉,半點不相信他的話。

慕辰見瞞不過去,半真半假的虛言:“那日在雲巖寺塔見到你後,我輾轉難眠,之後再去府上拜訪,你都避而不見,只肯遣融兒和雪雁出來見客。”回憶起在姑蘇吃的閉門羹,慕辰不禁苦笑搖頭。

“那時謝謝你的相助了。”就事論事,黛玉笑著站起來,蹲身拜謝他當年的傾力相助。倘若不是他去官府裏交待了幾句,她借娘親水陸法會辦的義診施藥亦不會如此順利。

“那鏡子究竟代表什麽呢?”她將話題又轉了回來,不讓慕辰扯遠。

慕辰傻乎乎的笑了笑,臉頰微微泛紅的言明真相:“那時聽到皇帝表哥說要動手了。我心裏害怕。怕你會一時想不開,整出什麽事來。所以留下娘親喜歡的銅鏡給你做個念想。我想你聰慧過人,定能猜出鏡子暗含的寓意。”

“如若今後我們倆真的遇到這事呢?你會同徐德言尋樂昌公主般,來尋我嗎?”黛玉若有所思的問。

“我當然會來尋你了。”慕辰不假思索的答應。

他回答的太過輕快,反而使人心裏產生了懷疑。黛玉偏過頭,凝望著燃了一半的紅燭哦,冷冷笑道:“即使那人的權勢遠超楊素?你也會堅持。”

慕辰一語堵塞,訕然不言。他相當清楚黛玉的性子,痛恨說大話的人。假使他今日說了大話,明日做不到的話……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麽?他不禁打了一個冷噤。

如同慕辰清楚她的性子一樣,黛玉焉會不了解他。遂她並不期待慕辰會喊出什麽大話,或是做出什麽讓她倍感驚訝的舉動來。就黛玉個人而言,慕辰若為了她,棄郡王府幾百口人和林府合家上下的性命不顧,執意得罪不該得罪的人。那才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。

她輕輕嘆口氣,坐到慕辰身旁,溫柔而堅定的叮囑:“不管未來會怎樣,你都要相信我。一切以大局為重!”

“你這是在強人所難。”慕辰語意酸澀。

黛玉輕笑打趣,緩解屋子裏壓抑沈悶的氣氛:“沒錯。我這是在強人所難。誰叫你今生偏偏要來做我的夫君。所以,你認命吧。”

“那來生呢?來生你還許給我嗎?”慕辰得寸進尺。

黛玉聞言不禁一怔,爾後似真似假的唬他:“來生我還叫林璇璣。你若還想娶我,就去一個叫餘家鎮的地方找我。我會在那裏等你。要是你晚來了,可別怪我嫁給別人哦。”

“我會找到你的。在我找到你以前,不許你嫁給別人。即使你嫁給了別人,我也會在婚禮當天搶親。”慕辰一把抓起黛玉擱放在身側的雙手,情緒激動的發誓。

黛玉見狀,噗嗤一聲笑出來,連手都忘記從慕辰的手裏抽出來了。任由他抓著自我陶醉。倆人坐在婚床上,身子靠在一起,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從相遇後發生的事。伴著彼此談話的深入,倆人對彼此的了解愈加深刻,也清楚的認識到一點。惟有坦誠,才能共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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